“不跟你说,说了也不明白——对牛弹琴!”
白家的二亩地瓜全漂洋了,一分钱没卖!
八月末九月初,水退了。泡子里的水被挽留了下来。成了那些没有和洪水同步退却的鱼虾的栖息之地。大孩子齐国强赖国安整天在泡子里抓鱼摸虾。造得浑身泥头拐杖,玩得不亦乐乎!庄稼人瞅着满地横躺竖卧的庄稼不住的唉声叹气,看着身败名裂的苞米更是揪心的痛。绝望的长叹一声:“不怪说,指儿不养老,指地不打粮!”
五姑父来了。他问父亲:“听二疤拉说,你地不够种,我河头那三亩你种吧!是买是租随你的便!租——这儿个,买就这儿个价!不贵吧?有了你就给我,没有,三年可以,五年也行。”五姑父伸出了一个指头和两个指头。父亲说,“亲兄弟明算账,我也不少给你,就这儿个价!”
交易成功了。
五姑父走后,母亲说:“像今年涝的颗粒收,你搁啥给人家?再说,好年天收又能收多少?还不是为人家白干!弄不好,米没要来还把口袋搭上!”父亲不爱听,眼睛一畸扭,“老娘们家家懂啥?庄稼不得年年种,今年不收盼来年。现在看是白给人家种,还完饥荒不都是咱们的了?李大毛愣咋发起来的,不就是这样一点点的发起来的吗?”奶奶补充说:“过日子就像小燕垒窝一样一口口垒,积少成多。不能总想一口吃成个胖子!”显然,奶奶和父亲达成了一致。母亲虽然不赞成也只能眯着。
在奶奶和父亲的思想指导下,白家又步入了省吃俭用口积肚攒的小燕垒窝的日子。白家的土地除了土改分得的二亩外其余的全是从嘴里夺下来的。常年的一口小米饭,有时土豆熬酸菜,有时干脆一盘咸菜疙瘩。这几年又遇上了灾年,苞米面大饼子都吃不上。干脆苞米面糊糊高粱米粥。大人都咽不下,何况是个孩子?正值苦春头子,一口干巴眼子饭,不用说孩子,就是大人一看就够性,一点食欲也没有。母亲冒着挨呲的风险,厚着脸皮向奶奶提出了请示:“妈,把鸡蛋给你大孙子煮一个呗?人家西院大奎胖的小脸溜圆,咱家的孩子瘦的肋条一根是一根。”奶奶的脸立刻拉下来了,瞅也不瞅一眼的说:“那鸡蛋才攒不到五十,今天吃一个明天吃一个,得猴年马月能攒到一百?咸盐还买不买了?不当家不知粮米贵!和西院大奎比,小孩子生下来就有瘦有胖,西头的大吃喝口凉水都胖。再说,你以为给他吃上就胖啊?俗话说,‘越呆越懒越吃越馋!’吃奸馋了,养成了挑食的习惯,没有鸡蛋他干脆不吃了,不但瘦出肋条还不瘦出皮包骨?”
“妈!不吃就不吃呗,还说得那么狠实——瘦成皮包骨,那可是你大孙子啊!”
母亲不忍心看着孩子吃不下饭,她发现西院老杜家房檐底下提溜一把干巴葱。两家院子中间隔着一段矮墙。墙下是去年秋天抹墙剩下的一堆黄土。母亲借助土堆趴在墙头上,用棍子拨拉那葱捆,刚刚够着那葱捆又溜了回去。母亲拨了三回都未成功。恰在这时,大奎的妈妈走出门来。母亲羞愧地低下了头。
“老舅母,是不是想够棵葱给孩子吃?”
杜家小媳妇很明事理,心眼又好使,早看出母亲的心思。主动上前搭话,缓解尴尬。母亲只好实话实说。小媳妇又尖又灵,“可不是咋地,大人还好说孩子哪能吃下一口干巴眼子饭?我家大奎他爹在城里住地方没缺着嘴,一样般頂般的孩子可比你家小子胖多了。也不怪大娘舍不得鸡蛋,大娘一辈子寡妇舍业的领着一帮孩子,苦日子过惯了、过怕了。舍不吃舍不喝............”
小媳妇蹬着窗台,摘下那捆干把葱,递给了母亲。
“老杜哇,一颗就够,留着给大奎吃吧!”
“老舅母,你都拿着,够孩子吃一个苦春头子了。等下来土豆就好了。大奎他不缺嘴,他爸十天八天回来一趟,会给他买些吃的,啥也不缺!”
每当吃饭的时候,母亲就扒一棵,撕成细批儿,蘸上大醤,一口小米饭一口大葱,乐得我颠着小屁股。
我家虽穷,规矩却不少。父亲是一家之主,奶奶是帮着做主的人。她总觉得父亲是她的儿子,一切自然该听她的。母亲在这个家中只有服从的份儿。父亲每天从地里干活回来,都要先看看奶奶的脸。奶奶若是脸朝窗外不说话,父亲便会问向母亲:“妈又咋地了?”
此时,论母亲说出知道或者不知道,父亲都会把他那小簸箕大小的手抽向母亲。将瘦小的母亲扇坐在柴堆里。母亲受了委屈,边哭边说:“妈咋地我哪知道?也没人着她惹她!”
奶奶早已云开雾散,一扫脸上阴霾,和父亲坐在炕上唠嗑。
母亲一个人被扔在柴堆里哭泣,人理睬。我从炕上下了地来到母亲身旁,“妈!别哭。我长大不养他老!”
晚上,父亲对母亲说:“我不打你,老太太能开晴吗?”接着,又把话题转向了我,“来不来这么大点就这样,长大还能养我老吗!”
第二天,我偷偷地?搭母亲,“妈,你昨晚咋还跟他说话?忘了他打你啦!真没记性!”
母亲笑了,“儿子,咱还指着他养活咱们呢!没有他,谁给咱们挣饭吃?咱俩就得饿死!和饿死比,妈挨点打骂算什么?再说,你爹打妈多数是给你奶奶看的。你奶奶一辈子孤儿寡母地过来的,他把你爹看成是她这辈子的指望。就是看他听不听她的话。他要是不听她的话,她会伤心的。这一辈子,三十多岁守寡,守出个不孝之子,她会活不下去的。你奶奶今年六十多岁,眼看七十了。再活能活几年?就如了她的愿吧!妈挨几下打又算得了什么!再说,你爹她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就是因为家里穷,说不上媳妇,才娶了妈,再分有一分能干,家里像点样,也不会娶妈。好人家谁会娶一个瘸腿吧唧的媳妇?换个说法,妈要不是腿瘸,不能干活,也不会嫁给你爹!啥也别说了,都是这条疼腿惹的祸。再往深了追,都怨你姥爷没正事,没及时地给妈看好这条腿!人一辈子要是没个好腿脚,这一辈子就算白活!儿子,你要快快长大,你长大了,妈就享福了!”我听着母亲的话,没记住多少,也只是明白个大七大八。那就是父亲没有相中母亲,母亲也没有看上父亲。既然两个人互相都没有相中,那还结婚干啥?
“妈,我长大不娶媳妇,我养活你。不养活我爹。”
母亲笑了,“儿子,说啥呢?哪个男人不娶媳妇?你现在还小,有些事不懂。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男大当娶女大当嫁,是天老爷定下的规矩,谁也违抗不了。你长大要娶一个好腿好脚的长相好看的媳妇,两个人随心如意,就不回憋里吧屈地过日子!妈这辈子就这样了,好也没啥好的,坏也坏不到哪儿去。要是有来世,修行两条好腿,好好活活;要是没有来世,也就彻底结束了。妈现在最大的盼头就是把你和你妹快快养大。别看妈腿瘸,有妈在,你爹就稀罕你和你妹,妈要是没了,你爹也就变了。”母亲接着讲了《鞭打芦花的故事依稀记得是说
从前有一家子,男人是个赶大车的,每次出车回来,都会给媳妇买瓶雪花膏,给儿子买个麻花、烧饼或者糖溜溜。家境虽然谈不上富裕,可两口子却是恩恩爱爱。儿子自然成了全家的宝贝。谁知好景不长,女人突然得了痨病。看了好几个汉医也没见好转。渐渐地骨瘦如柴。女人知道自己没好了,叫过男人,说,我的日子不长了,最不放心的是咱们的儿子,他还小。我要是没了,你还能爱他吗?男人哭着说:媳妇,铁蛋儿是咱俩的孩子,你疼他我能不疼他吗?女人“咳”了一声,我妈临死时说过,“有后妈就有后爹!”这世上,男人多咱架不住女人征服。有后妈就有后爹几乎成了男人的共性。后妈要是善良,孩子还能好些;后妈要是恶劣,孩子?等受气!男人发誓要对铁蛋好。女人死后,男人果然娶了地主家的嫁不出去的老大闺女。一年后又生下了一个儿子。男人喜欢的要命,喂猪、抱柴的活全落在不满六岁的铁蛋儿身上。还要成天地哄着小弟弟。一晃,铁蛋十五了,小弟弟也十岁了。十冬腊月,天寒地冻。弟弟总是不畏寒冷,挺胸昂头在风雪之中玩耍;大儿子铁蛋畏畏缩缩,像没扎咕上毛的秋半搭子鸡。男人越看越气,心想,看你那猥琐的样,你妈(后妈)能看上你?一马鞭抽在大儿子铁蛋儿身上,顿时抽出一个大口子。芦苇花絮漫天飞扬。他又撕开小儿子的棉袄,里面是白花花的棉絮。男人明白了。可是,他转念一想,谁不心疼自己身上掉的肉?男人没有吱声,原谅了后媳妇。这事就这样过去了。可怜的铁柱,都怪妈妈死得早。
母亲讲完,“咳!这世上,有后妈就有后爹!稀罕孩子就有恋大人心。如果连孩子都不稀罕了,他也不会稀罕大人。这是男人的本性,也是男人的共性。”
母亲长年累月一条腿干着两条腿的活。抱柴、做饭、喂鸡喂猪是常态。论母亲做什么,哪怕是上厕所,我也要跟着出门在厕所外边等着。是个名副其实的跟腚啷子。这天我睡觉未醒,母亲一看天不早了,出去找鸡。我睡眼朦胧的一边揉眼睛一边走出屋门,去找母亲。我径直向八吊钱方向走去,没有看见母亲的身影。我哭了。一条大黄狗“汪汪”向我咬来,我吓得狼哇大哭。趴在大坑北沿的土堆上。母亲不知从哪儿点着一条腿走来,一点也不比两条腿慢。那狗掉头跑了。母亲说:“真是车动铃铛响!”
那时的冬天冷得很,总是铁面私的包公铁青着脸。即使是风平浪静的好天也会冻得你斯斯哈哈,猫咬的疼。真是冬天像个冬天——名副其实的冬天!
奶奶总会交给我一项任务——看秫秸垛。那时,屯子不大。现在想来也就是五六十户人家。聚集在西半截。东半截漓漓拉拉分布着十几户人家。有的干脆一两户孤调调的,像是汪洋中的孤岛。我家后面的土豆地里垛满了秫秸。吸引着大马小马前来撕咬。我每过一袋烟功夫就要看一趟秫秸垛。发现大马小马正在撕咬着秫秸。我扬起木棍向马打去,小马吓得跑了,大马却抿着耳朵向我袭来。我那时年小知畏,不知道害怕。站着不动。那马跑到离我不远处掉头撂着蹶子撒欢跑去,身后扬起一溜烟尘。现在想来,那马也许是欺负小孩,看我不动有主意又害怕的跑了;也许是看我是个小孩不忍心欺负我。马轰跑了,我也淌着两桶清鼻涕回家了。我半截喽搜的讲述着撵马的过程,奶奶说:“我大孙真有用了!”我受到奶奶表扬心中自然高兴,别看是小孩,也有自尊心,也有成就感。得意地在屋地上跳了两下,显示着自己的能干。现在想来,是多么的天真和幼稚!然而,小孩子的内心世界就是那么的纯洁和简单——不抗夸!奶奶又从果匣里拿出两片敏姜一个大枣,算是奖励。
吃完两顿饭,父亲牵着一匹马去装秫秸车。我站在一边看着。帮忙的本屯孟老五说,“这孩子也不嫌冷!都冻出鼻涕来了。”父亲说,“男孩子冻点冷点没关系,长大扛磕打。”晚上,我躺在炕上“咳!咳!”的咳嗽,母亲说,“都是那年栽花先生栽花早坐下的毛病。从想着,小孩子可不能栽花太早,你栽花那咱才八个月。”咳嗽还没结束,脚又猫咬的疼。母亲用手给我捂着,嘴里说,“明天可别往外跑了,脚都冻了。”
注:鼓鼓秋秋——东北话,不老实,乱动。
烟气缸缸——东北话,烟气浓厚。
蔫头巴脑——东北话,没精神。本文指庄稼没水分,打蔫。
干巴眼子饭——东北话,没有菜。
够性——烦感,厌恶。
半截楼搜——东北话,不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