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说,“过日子过的就是人。特别是穷人,没钱没势。如果再没人,你可就真的一所有了。”奶奶的这一观点毫阻碍的被父亲和母亲接受了认可了。
父亲因为家穷,长年累月给地主家扛活,三十多岁才娶了腿有残疾的母亲。为的就是生儿育女。在父亲的脑子里,生儿育女不仅是为自己养老送终,而且为白家后继有人传宗接代。这是对得起祖宗的大事,自然行乎不得。对于母亲,骨子里就认为,生孩子是女人天经地义的事。不生孩子要女人干什么?不生孩子的女人就是不下蛋的鸡,不下驹的骡子!被家里家外的人瞧不起,说三道四指手画脚。当年出嫁时,就被屯里人窃窃私语:“这么小又这么瘦弱,干喽扒瞎的能生孩子吗?即使生出孩子也不能大,还不像个耗子大呀?”乍一嫁进白家,婆婆也是半信半疑,丈夫更是没有好脸色。可是,家穷,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再不娶就过时了,没办法,总比打光棍子强吧!父亲就这样娶了母亲。母亲想的就更简单,姥爷说得好,“有人要就不了,就是找个吃饭的地方!”后来有了我,母亲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才稳固下来。奶奶的心才落了地。父亲的脸色也慢慢变过来。这个家才有了些许温暖。后来又有了妹妹,父亲可谓儿女双全。妹妹又非常会来事,每当父亲吃饭时,总会及时地给父亲搬枕头(父亲吃饭有坐枕头的习惯),吃完饭,又会把烟袋递给父亲。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能把事情做到这个份上,实属罕见。父亲夸奖说,“我的闺女真招人稀罕!”奶奶则嗤之为:“诓人精!”因为这句话,父亲还和奶奶闹了个半红脸。我则说妹妹是个“欠儿巴登!”
妹妹很懂事,奶奶说她是“诓人精”。不知道她是真不明白“诓人精”的含义还是不在意,我说她是“欠儿巴登”她也没反应,仍然一口一个“哥”的叫着。一切如故。
“哥,等我一会!”
顺心眼子,我站下来,等她到我跟前,我会说:“妹妹,你跟着我干啥?你走不动走不快,拉远了你还得跑。明天别跟我了,嗷!”她不说话。嘟着小嘴,让人觉得可怜。觉得有个妹妹挺好的。要是不顺心眼子,便会没好声地说,“跟腚啷子!”她也不还嘴,仍是默默地站着。待我走时,她又默默地跟在后面。
那时的天很热,土道上晒得烫脚。也许是家穷也许是习惯,我们总是光着脚在大道上或跑或蹽。一不小心,“嘎嘣”一声,大拇脚指踢在了大道的土包上,疼得我坐在道上搬着脚揉搓着解疼。妹妹也蹲下来帮我揉搓。她没有多大劲,只是走形式。我知道她是讨好我,也就接受了她的好意,不再斥责她。
“哥,你的脚趾出血了!”
“不怕!这是一个伤脚趾,经常踢出血。”
妹妹抓把土面洒在出血处。
“哥,你的脚趾咋没有脚指甲盖呢?”
“是困虫城那年,让炮弹砸的!那年咱们屯来了不少八路军。咱家也住着很多兵。外屋地摞着一摞炮弹,像你那么高一摞。那时,我比你还小。一下子搬掉一个炮弹,砸在我的大拇指上。脚盖当时就砸掉了。后来再长出来就是一个瞎脚盖了。那个年代,敌人飞机经常来扫射,我比你还小,不知道危险也不知道害怕,常偷着往外跑,妈妈腿脚不好,多亏小战士把我抱回屋子。听妈妈说,我刚被抱回屋,敌人飞机的子弹就下来了。要不叫那个战士,你就看不到哥了!”
“哥,你看那是啥?”
妹妹边说边往我身后躲,脸上露出了恐惧。
“妹妹别怕!有哥你啥也别怕。”
我拿起一块土垃块,朝怪物打去。那怪物放下爪子朝苞米地蹿去。
“走!妹妹你在前面,哥哥在后面!”
妹妹走的专心致志,恨不得一下子脱离险境。我不时回头回脑,生怕怪物追上来。到家了,妹妹气喘吁吁,我也上气不接下气。母亲问,“干啥去了,把你俩累这样?”我比划着说:“一个怪物,有狗崽子大小,大眼睛,站在大道中央,可吓人了!”妹妹补充说:“是我先看见的,告诉我哥,我哥才领着我跑回来的。”
“那可能是个狐狸崽子。听你爹说,咱们这儿西甸子有狐狸。回来时,你们俩谁跑得快?”
“我没跑,让妹妹在前边,我在后边,我怕怪物追上来咬着妹妹,我手里拿着土垃块呢!”妹妹上气不接下气说,“我哥叫我快走,他在后边看着怪物。要不叫我哥,我都吓得不会走道了!”
母亲笑了,“这就对了,哥哥要永远保护妹妹。遇到危险要先想到妹妹。不能把妹妹扔下自己跑了!”
正值五月节的前一天,我和妹妹去老苏小甸子采韭菜。苞米苗已经到我的耳朵丫子了。这个草甸子离屯有半里地远。听母亲讲,闹防疫那年,苏家人差不多死光了,剩下几个不争气的不知去向。坟圈子已经有好多年没人上坟填土、没人烧一张纸了。想必苏家人真的没几个了。坟头及周边长满了野草,野草中夹杂着韭菜。我眼疾手快,在坟包的空隙中穿梭采摘。妹妹认不出韭菜,需要半天才能采摘一棵。她不停地问我,“哥,这棵是不是?”我哪有时间顾她,随口说,“别喊,看把鬼喊出来抓我们!”她果然不喊了。不眼珠地盯着日近中午的坟包。
“哥,回家吧!我害怕!”
“快别吵吵,看鬼听着!”
我说话时,心里也充满着恐惧。
一阵旋风从西南方向向坟圈子刮来。我拉起妹妹,“快跑,鬼来了!”
我和妹妹狼狈地逃出坟地,坐在大道上喘着粗气。只见旋风在坟地里转了几圈就消失不见了。大概是鬼进坟里去了。
回到家,母亲问:“又领妹妹上哪儿去了?”
“上老苏小甸子采韭菜去了。”
“大晌午头子,领妹妹上坟圈子不好,以后可别再去了。”
吃过午饭,妹妹脑袋滚热,她病了。
奶奶说,“准是又着没脸的了。”
奶奶又老调重弹,?了半碗水,拿着一双筷子,立住后送到马窗台上。
奶奶并没有送走没脸的,妹妹已经昏迷不醒,论母亲怎么喊,她都没有醒过来。傍晚,妹妹的病情严重了,她口吐白沫,嘴里不停地发出,“怨你!怨你!”
母亲不停地摸索妹妹的身体,擦拭着妹妹吐出的白沫,哭喊着:“大闺女,大闺女!你睁眼睛看看妈!”
母亲没有叫回妹妹。父亲找来大夫张子良打了一针扔下两片洋药片,也没有挽回妹妹的命。妹妹被奶奶言中了。我不承认妹妹是“诓人精!”
父亲很快从妹妹的死的阴影中走出来,母亲却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一年后,母亲说:“小死丫头要是活着也该五岁了!”
大爷大娘领着二女一儿从南荒搬了回来。父亲出于一奶同胞,答应大爷住进里屋。奶奶也没吱声。虽然当年奶奶不同意分家,可大爷执意要分,搬到老丈人屯子去住。如今混不下去又搬了回来,是何道理?但是不管咋地,是自己身上掉的肉,奶奶啥也没说,默许了。大爷的三个孩子小名叫大丫、二丫和二小。二丫和我同岁属猪的,生日比我小,该叫她二妹;大丫属猴的,大我三岁,我叫她大姐;二小比我小,属啥的不清楚。从来没听人说过,也没问过。一大家子里里外外十来口人。母亲和大娘轮班做饭。起初还挺好,时间长了未免发生矛盾,隐约觉得,大爷说母亲的饭做得硬,而母亲说大娘的饭没淘净米里面还有格荛。奶奶这次算是说了回公道话,大家住在一起,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就得互相担量,老爷们更是不能带头惹事!没多久,大爷就自己起火了,一屋住两家,各做各的饭。天有不测风云,大爷突然得了病不懂人事。那时,没有医院,也没人知道医院。只能请汉医看看,看好了算你命大,看不好算你命里该然。大爷不到两天就一命呜呼。大娘带着一儿一女远嫁他乡一董姓人家。把大姐留在了我家。
没妈的孩子让人看着可怜。父亲和母亲总要优待大姐一些。总要多给大姐一些关怀。比如,过年,别人不买袜子也要给大姐买一双。给大姐买一瓶雪花膏。旁人看不出大姐是没妈的孩子。一家人还是亲亲热热。
四年的时间过去了,奶奶的年纪也已经七十了。大姐也十五六了,奶奶决定把大姐送到她妈身边。奶奶说,“毕竟是她亲妈,咋的也比别人强。叔婶再好,有一个不周,别人也会说三道四,我不能把罗乱留给你们!我七十了,有早晨后晌的,要趁我活着把这些乱事办完。”
大爷死后,大爷的一家人就这样散了,奶奶的心里一定是尽的悲伤。但是奶奶没有表现出多少。奶奶说,人死了再悲伤也用,你哭死他也不会活过来。奶奶又说,人都懂得这个理儿,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临头很难抑制,免不了大哭不止。可是,你经历过死人的事多了——尤其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眼泪也就哭干了,没了。也就不哭了。
奶奶三十岁没了丈夫,那时可是真的觉得天塌下来了。奶奶也是哭天喊地,悲痛欲绝。哭过痛过之后,残缺不全的家摆在面前,让奶奶做出选择。或者走道改嫁,或者自己担着,领着一帮孩子过苦日子。那时大爷十岁、父亲八岁、大姑已经出嫁,二姑三姑四姑五姑一个一个。奶奶的娘家叔辈哥哥劝奶奶再走一家吧!领着一帮孩子,家里没个男人日子可咋过?奶奶悲伤过后,没有选择走道,而是硬着头皮站了起来。奶奶坚定地说:“你们的好心我知道,可是领着这么一大帮孩子走到哪儿能好?他爹活着时,穷日子逼的都没好心情,有时都对孩子发脾气。要是走一家,孩子不是人家生的,开始还可忍耐将就,日子一长冲孩子发脾气还不是家常便饭?要是他爹骂他打他都可理解,可原谅,毕竟是他亲生养的,没啥想法。可是换成别人如何接受得了?可是又不怨人家,人家凭啥白给你养孩子?——就是凭我嫁他,还不是两天半新鲜!没有生养的骨血关系是不可能有父子亲情私关爱的。何况一个个又不是小孩子,都十多岁了,啥都懂得了。还不是我夹在中间受夹板子气!我宁可领着孩子过苦日子,也不找那份麻烦操那份心!”奶奶说得入情入理,娘家人也不再劝了。
二姑找婆家那年,刚刚过完彩礼。奶奶当天夜晚把娘家叔辈三哥和老弟留在家里,说这南二北屯的都知道你二外甥女儿今天过的彩礼。今晚怕是有事,你们帮我做个伴。今晚没事,往后也就没事了。高家二兄弟当晚住在奶奶的西屋。当晚奶奶及一家人都没睡。到了后半夜,孩子们挺不住都一个个地睡了。眼看鸡叫了,外屋门突然被人拽开。奶奶厉声问:“谁!”那人蒙头盖面,“你就别问谁了,快把彩礼钱交出来就完事!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高家二兄弟闻声从西屋窜出,把贼人按倒在地,扒去蒙面。——真相大白!
“你他妈的也下得去眼!你大姑寡妇舍业领着一帮孩子,你不能帮一把你还偷她抢她?”
原来这个贼不是别人,是输耍不成人的娘家叔辈侄子高小眼。
高家二兄弟把高小眼打得认口服说满地找牙,“我不是人!三叔老叔我再不敢了!”
经过这次事情后,奶奶得到了教训:知人知面不知心!钱财动人心,亲戚也不可靠。
奶奶说,过日子得自己拿主意,别净听人家的。老人古语说得好,穷轧穷富轧富,扛活的轧个租地户!闺女找婆家,小子说媳妇讲究个门当户对。门不当户不对?等受气,日子也过不好。你二姐找婆家时,多少人打破头楔,说,“有剩男没剩女,不能找个穷婆家!娘家穷就够呛了,不能婆家再穷!”这话乍听有理,可你仔细一琢磨,谁愿意找个穷婆家?找富人家,你能答对下去吗?富人瞧不起穷人,不?等给你受气!这些年你三姐、你五姐一个个都找了婆家,老大老疙瘩也都说上了媳妇,哪一个不都是我自己做主?这中间悲惨的事也不少,老四没过门病死家中,老三扔下两儿两女撒手人世。白发人送黑发人要命啊!可是,摊上了咋整?——唯一法就是你得扛着!不抗咋整?哭给谁看?就是死了又能解啥问题?
母亲说,"要是找个好人家何苦让孩子大人遭这样的罪?"
“我不后悔,也不像你们想的那样。罪是人遭的,福是人享的。有罪你就遭,有福你就享!天塌下来你得受着!别净想好事。”
奶奶说,过日子不能灶坑打井,房顶扒门,把日子过死秧了。多咱别瞧不起穷人,皇上二大爷还有两门子穷亲戚呢!
正月初五刚过,五姑五姑父、二姑二姑父不约而同地登上门来。他们把果匣放在柜盖上,问奶奶过年好!奶奶也回她们,“好!——都好!大人孩子太太平平,平平安安都好!”吃完饭,五姑父先回家了,五姑要做上一阵。当屯子不远,一会儿功夫就到家了。二姑二姑父要住上一宿,明天才能回家。大伙儿拘束,唠起嗑来叽叽嘎嘎,有说有笑。奶奶很是享受这种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