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昼夜交替的昏黄里,一颗头从水潭里慢慢伸了出来。
那颗头披头散发,头发很长,完全把后边那张惨白的脸遮了起来。
楚……楚人美?!
我不知道楚人美是谁,但潜意识里已经自动将这种场面与名为“楚人美”的生物衔接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出于肉体本能的惊惧。
那颗头从水中探出来,紧接着是一双苍白的手臂,脖子以下是水色的长衣。对方用手胡乱地把那些海带似的、贴在脸上的湿头发拨开,露出双惨白的唇,正在大口大口地呼吸!
我脆弱的心脏实在不想承受这样的惊吓,光是它紧促的跳动声就仿佛能将躯壳震得四分五裂……不对……这好像是个人!
我愣了片刻,最终用为数不多的良心唤醒了颤栗的腿,过去把对方从水潭里拉了出来。
这是一个身形瘦削的女性,身上带着淤泥的腥味,她坐在地上,缓缓地抬头看了我一眼。
与她对视的瞬间,我心中的惊惧死灰复燃。
这位女性的面容就像掉了色的泥塑,那双眼睛——我甚至不能称之为眼睛,因为那双眼没有眼球!那双眼中灌满了黢黑的泥,正汩汩地往外流动!
我僵硬地把目光挪开。
对方却对我的反应不以为然,她站起身子,主动把脸凑了过来,我实在不想再去凝视她那双诡异的眼睛,便故意偏开头,心想到底跑还是不跑。
跑,还是不跑,这是个问题。
在过去,蒲公英曾多次告诫过我和弥弥:遇见鬼怪,千万不能扭头就跑,否则它会贴在我们的背上一路跟回房间……关键是我体力不行,真要跑我还不一定跑得过它!用扫帚的话不知道能不能甩掉……啊!好像蒲公英也告诉过我怎么做!
蒲公英是风贤者的名字,也就是将我与弥弥收作门徒并赐予名字的那位贤者。她是一位相当古怪的贤者,说的话永远是半真半假,性格和风中的蒲公英种子一样飘忽不定琢磨不透……不说别的,怎么做来着,啊,好像是要用强风魔法把鬼魅吹散!
我深吸一口气,单手微握,聚集风元素,耳边忽地传来说话声——“你,在,找,我,吗?”
她的话语有种很强烈的违和感,每个字眼都像是从其他地方学来、再强行拼凑而成的,听起来十分生硬。
但话的内容却使我愣了一下,手上一松,已经生成的风种子顷刻溃散。
我僵硬地转过我僵直的脖子,极不情愿地用我的眼去追寻声音的来源——那位诡异的女性。
如果我没想的话,她恐怕是湾。
什么玩意儿!湾竟然是个怪物!
我犹豫许久,但最终抑制不住这种急于验证、惊惧与兴奋交织的情绪,有些结巴地对她说:“有人……在、找你。”
可她并没有给予我答复。
她盯着我许久,忽然发出一连串怪笑,笑声里边也掺杂着那种骨骼嘎吱嘎吱作响的声音。
笑声停下,那种嘎吱声却未曾断绝。
下一刻,湾猛地把脸凑近,一层诡异的青色霎时从她脸上的肉中冒出来。她的两颊长出一层细细的鳞片,在那双泥潭一样的眼框中,转出一双金黄的眼球!
她张开嘴,露出四排密密麻麻的尖牙,一声凄厉的嚎叫从她的嗓子中、从尖牙的空隙里爆发出来。
这是难道是鲛人一族的嚎叫?!
我被声波攻击得正着,脑中与耳中顿时一片空白,只有尖锐的耳鸣在止地回响。
我的身体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视野朦胧,海龙鳞之花摇曳着花枝,那些映照着夜空的瓣儿非但没有躲开,反而十分默契地凑到我面前,在夜风中窃窃私语。
“珂茵兰德,珂茵兰德……”
我似乎听见许多声音在呼唤我,那些声音轻缈得像夏蝉的翼,悉悉索索地交叠在一起,不停地,不停地呼唤着我。
我的意识在声音的簇拥之下跌入混沌的最底层,我在那里听见咕咚着的水声,看见蚌壳大小的气泡腾腾而起。
我本应感到寒冷,那些温和的声音却将我包裹,它们像数只纤弱的胳膊拉扯着,推动着我,将我从阴暗的混沌之底托出,送入一团白茫茫的水雾中。
当我麻木的口中再次灌入空气时,我从深度的昏睡中醒来。
我应该是躺在草地……不对,这种感觉怎么好像是在桌上?
我尝试着睁开一只眼睛,视野里却全是模糊的影子。其中一个影子有些眼熟,好像是白刃。
我想叫他,但喉咙里像被塞了一整束灯笼草一样不听使唤。
影子们在我的视野里晃动,他们的声音传进我尚未从麻痹中解脱的耳里,听起来就像是从密林深处传来的、昆虫振翅的声音。
他们提到了魔女,然后不约而同地转身,视线齐刷刷地打在我的身上,就像是在看一条躺在案板上的鱼。
我对这样礼的视线非常反感,却又能为力,只能瞪着眼睛,对他们回以死鱼一样怨毒的目光。
他们也注意到了我的怨毒的眼神,又悉索了一阵,然后识趣地走了,只留下白刃站在桌子边上,那张贱兮兮的脸上露出一种更加贱兮兮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