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位作家,此时正戴着一副宽大的黑色边框眼镜。
头发梳理得整齐油亮,上身穿一件雪白的长袖衬衫,领口敞开了一颗纽扣。
我知道夏天早就已经过去,只是秋天还没有来到。
我为秋天准备了一件贴身的湛蓝色条纹针织背心以及一件灰色外套,它们就这样被我挂在身后的衣帽架上。
我不喜欢系领带,它会让我感到束缚。但袖口的纽扣总是被我系得很整齐。
我习惯了在右侧胳膊上系一根深色袖带,好让上衣跟纯黑色的裤子看起来能更协调。
我的身材很好,高个,很少说话,喜欢将眼光像太阳一样照射出去,既不躲闪也不热烈,这样让我在这个江南小城看起来更像一个正派人士。
但是我不是。
我喜欢抽烟,喜欢看从我嘴里冒出的烟圈浮过头顶,就像一艘沉没多年的巨轮突然从海底露出海面。
烟草的味道浓烈,连我自己都感到厌恶,它在我眼睛的周围形成的烟雾缭绕的情景让我愈加孤独。但我依然不愿戒掉它。
它就像我儿时的玩伴一样。需要它的时候我不想躲避它,嫌弃它的时候又法摆脱它。
我从一个正在散开的烟圈中央看着一位中年妇女倾诉故事。
她坐在明亮的窗户下面,正好从一个我期望的角度看着我。
从她背后照进来的夕阳被她灰褐的头发挡住了,她侧着脸的一面显得非常灰暗,让我既看不清她的五官,又能轻易忽视她曾经拥有过的端正面容。
秋天的风总是刮得很响,连同树叶婆娑的影子一同投进狭窄的窗户。整个房间看起来真像上演着皮影戏。
我压根就不想看清楚每一张陌生的面孔,我只对他们的故事感兴趣。她就是一位前来卖给我故事的人,刚好和我这个喜欢取巧地从别人的生活中窃取故事的人凑成一对。
我感到写作的资源早已被我耗尽,所以我才向众人索取。但我要花费一定的代价,譬如时酬,倾听时应该给予的礼貌,还有耐心。
并且,我总是觉得将他人的经历寄生于我的作品里,就像将别人穿得发臭的衣裳套在自己头上一样惹我难受,让我心虚。然而我又能为力。
我知道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感觉,因为我和她正坐在对立的“两个世界”。
她看我的面孔应该非常明亮,五官清晰,长长的八字胡须浓密而乌黑,会随着我偶尔抽动的唇角蠕动。这让我想起,偶尔勾起枕边女人赞叹的热烈,伙同于秋日里太阳留在大地外表的余温,转眼间都会消失。
这会她也本应该用我希望的心情看着我的,即使短暂的一瞥,但她没有。
她不停地环视着四周,神态扭捏,就像企图在这个宽敞的办公室里找到一个令她安定情绪的理由。
然而除了我,一张宽大的办公桌,两个沙发椅子和秋天的空气,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帮到她了。
我时常对叙述者施以冷漠的等待,耐心等待他们逐渐将自己装扮得与故事中的人物一模一样,好从故事中走到我的面前。花费的力气更大,“描绘”出的模样越是离奇古怪,我给予的价码就会越高。
而她,看上去并不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
她似乎从一开始就企图向我强调,曾经有一段悲惨的经历像魔鬼一样纠缠着她,让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挣脱。
她婆婆妈妈,讲话毫逻辑,时常被自己的羞涩打断,整整十分钟的叙述让我感觉非常奈。但不知是勇气还是对报酬的急需,她总能在片刻的沉默之后重振旗鼓。
她仅仅才将自己穿行整个县境只是为了见我的激动心情表达清楚,双眼就已噙满泪水。这着实让我大吃一惊。她似乎早就在前来的路途中酝酿一场哭泣。
我需要拿金钱换取故事,就像我以前拿故事换取金钱一样。那些悲伤落魄和低贱下流的故事最是普遍。
为了让我将钱塞进他们的口袋,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企图将它们塞进我的心口。它们就像我时常饮用的高度白酒一样辛辣刺激,然而我并不喜欢。
我自认为尝到的痛苦已经够多,他们还向我倾述毫新意的痛苦,这会让我本来荒芜的心境里迟早堆满垃圾。之我还得将这些五花八门的苦难细致地结合到一起,写到我的书中,像高音喇叭一样播报出去。
这些都让我感到痛苦极了。
没有人能告诉我是什么让我意外地等待她说下去,不知是出于对对方本身的好奇,还是对即将到来的时间缺乏足够的掌握,我坐了下来。
但我不愿望向对面,转而低头看着手表上的指针。
秒针一顿一顿地前进,平淡奇地往复,让我好像看到时间被禁锢在一个特定的圆圈之中,迈着固定的脚步和幅度,不断地从头开始,奔向每天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