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冻肉不堪面目。你以为是猪肉,它可能是鸭肉;
你点的是牛肉,它可能就是猪肉加牛肉精。
我们习惯了。吃惯了五十一餐的五花八门。
唯一值得肯定的是五元一瓶的勾兑白酒,纯乙醇酿造,货真价实;它纯净透明的亮度,像少女亮晶晶的眼神,掺假都难。
我和刘斌都认真地望着它,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
“中文系里的黑白双煞,一个铺上的表兄弟,临江诗社里响当当的人物。一起钓马子,一起偷看女澡堂,一起喝西北风。那时的日子像裱了金,阳光耀眼,光芒四射。”
他拧开酒瓶,一人一半。
“听起来像卡拉马佐夫兄弟!”
我端着杯子,迟迟没有喝下。
我想起他为某个学姐弹吉他,写情诗,光着身子围着校园跑,背上写着她的名字。油性笔迹被汗水淋漓,黑得一塌糊涂。
那时,我和罗琳就在一旁看着,为他打气,为他呐喊加油,但不知道他疯疯癫癫地为了谁。
等后来那个始终没有露面的学姐拒绝,刘斌哭了一天一夜。
我望着他一夜神伤的痛苦,真希望他得的是性爱幻想症,而不是痴情。
痴情是一种病,真爱过的人大都得过。
而失恋要么像是一场潜伏期已过的狂犬病,要么就是撕心裂肺后的脑卒中。
你最好哪种都别得,否则死全尸。
他不再写诗,不再为功课上心。开始没日没夜地懒睡,没完没了地逃课。
我和罗琳尽管关心但更多是责备,责备他毫抵抗之力,被痛欲搅得天翻地覆。但显然济于事。
等他从失恋中走出已经判若两人。
不爱说话,一旦说话满嘴蛀虫。把男欢女爱说成是一剂毒药,而学习更是让人病入膏肓的瘟病。从此他眼中全是阴阴恻恻之徒,他已成格格不入之人。
我那时还不理解,权当他只是癔病过后的呓语。
可惜我高兴得太早,等有一天变故同样降临到我头上,罗琳的家人强迫我离开她,我才体会到他正在遭受的痛苦怎样能摧残一个人的心智。
说到底,这一切都仅仅因为一场恋爱,却俨然一场浩劫。
奈我与他各取的爱情,一个像水打飘萍,半程不过,说走就走;一个像天狗追月,咬一口是一口。
“看得出,你还在爱着她!”
我喝下一口酒,大口吃下一口猪头肉。
猪头肉肥而不腻,不温不火,味道亲近。
“不,我再也没有爱过。包括她,也除了她。”
“为什么?”
他望着门口,看着进进出出的食客,恁是没有做声。
等酒再过一巡,他狠心吞下那口劣质白酒,使劲地咬了咬下嘴唇。
“除了会写字,我还能干什么。这个社会只有摸得到的才有重量,真金,白银,要么是硬花花的钞票。电媒和纸媒不再卖救济品,只卖少量甜品和补品,而大把兜售兴奋剂和止痛药才是伟大的手段。”
“把兴奋剂和止痛药说成孪生兄弟的,还是头一次。”
“生活需要信心,也需要止痛!”
我点头承认,我话可说。
“现在连广告,,自媒体,文教用品和药品,所有你能想到的,都得添加些佐料。一旦拥有了这种手段,除臭剂可以助你洁牙,化妆品可以让你返老还童,连一剂减肥药都可以吃得你倾家荡产。伟大的钱财需要塑造,伟大的想法需要宣传。因此,文字行业出现了一批暴徒,他们用一些不三不四的腔调,编造一些不三不四的故事,将我们这些还在向往‘诗和远方’的二愣子打得抱头鼠窜。”
“诗和远方治不了你,也止不住疼。”
“要不是在刊印社找份工作应急,我差点暴死街头……”他说得太快了,我还没来得及点头同意他就翻过了一篇又一篇。等他终于缓过神来看见我正用一根筷子剔牙,才跳过话题,“说说你和罗琳吧!”
“她很好。我也很好。各自安好!”我说。
他哈哈大笑,像被一闷棍伤到头似的傻笑。
我们继续喝酒,没完没了地说笑,但都在试着避开某些话题,直到日头西斜落下岳麓山口。
临最后,我突然想起手头的活儿。
芭蕾女主顾要我找一个在刊印社工作的女人,而他正好在刊印社打下手。我找遍了所有刊印社,就剩他就业的这家。
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取出那张照片,摆在桌面上。
“我在找这个与人私通的……”
刚开口,刘斌把照片接过去,看了又看,一直不放手。
“从哪得来的?”他看了不下十遍,才抬头望向我,
“什么?”我有些疑惑,看着他抬起额头。抬头纹很深。
“什么?”他咧嘴笑,随后阴恻恻地看着我,“难道是你策划好的,铆足了劲要给我一个惊喜。”
“啊?”
“瞧你那张大嘴。她就是星星啊,怪你没见过,也怪我没说。她而今就在我楼顶工作,一屁股坐得老高的那种。我这个小小的办事员,难得一见。但我不在乎。有时在地铁口,有时在公司的大门,偶尔穿过一扇毛玻璃,远远地望上一眼。”
他似乎忘记我说的话,只是将注意力投入在照片上,用食指摸了又摸女人的脸蛋。
刘斌的喜爱表情打中了我,落日黄昏中像是谁甩过来的一个响亮耳光。
原来芭蕾女主顾口中的“婊子”,一眨眼变成了刘斌的心梦女神。
“大嫂模样不!”
我慌乱地扫过一眼,悻悻地收回目光。
照片上的星星还是站在桥边,但此时我不敢再看。
生怕再多看她一眼,说不定她非得从照片里跳起来咒骂我祖宗十八代。
“切。”他瞟了我一眼,将照片递来,随后想到什么,又收了回去。
我看过一眼照片,连忙埋过头去,像是杀手在毁掉线索前看目标最后一眼。
尔后我低头不语,装着抿了一口酒。
说实话,五块一瓶的酒挺好喝。
它干冽,爽口,同等预期的酒香味风味十足。
这个世界上好多东西都是这样,一旦你识破了它的价位,就不会再存希望,因此在佯装接纳的戏码上就会做足。
我又喝下一大口。
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冷冷地看着我。
“你从哪得来的?要不是说,你又没见过星星,还是那时就认识她了?”他指了指照片,甚是疑惑地摇着头,“还以为保密工作还行,原来你和罗琳早就知道,藏得可真深啊。”
他伸手使劲拍着我的肩膀,很用力。我躲都躲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