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慧抬眸遥望高台之上,帷幕后影影绰绰,似有一道道目光凝视如炬,此时输她有何颜面见爹?倘若几日后真要跟随圣驾北上,她又以何颜面入武昌侯府?
她收回目光,定定盯着十指,以命放手一搏,实非明智之举,可现在的处境却是床单套被褥,上下都受辱,倒不如撞倒南墙,纵然身死,也不失为一段佳话。她打定主意死磕一把,以性命下注,就赌她命不该此时绝。
她心里默念:师父在上,徒儿借您一福,佑慧娘安度此劫。
文慧端坐虚礼,提指拂音,十指飞动,她指法以轻奇巧闻名,低眉信手,手指快速弹奏,琴音清幽亮,声高似羽鹤唳空,声低如雏鸟喁语,啁啾犹百鸟争鸣,不绝如缕,忽又有鸾凤和鸣,清越嘹亮,一时之间,鸾语莺歌,凤吟鹤唳,三音交,变幻穷。
这边弦音激荡,观者沉迷,然而文慧却很快感觉到自己气力不继,内腹空荡,她咬紧牙关忍耐丹田撕裂般的疼痛,可渐渐消耗的气力却让她虚汗如雨,肌肉酸痛,手臂沉重,她几次双目失焦,险些行弦音。
好在这一曲拟百鸟朝凤之声,原是她与师父于山中隐世修习所听得的山野小调,并非什么名家大作,师徒二人每有所思,便试音以精调细修,才有今日这样这一曲音律悠长如莺语,清越嘹亮似凤鸣的佳作。
这般如百鸟朝凤的天籁之音,观者初听闻之心神往,因而远远围着的群众并未发现场上操琴之人的异常,只沉醉于变化莫测的音律之中,这也是此曲的妙处。
本就是山野小调,没有常规乐谱的约束,音高可当鹤唳,音低可类鸦声,音清如同鸾语,音亮好似凤鸣,啭啭之音类鸟,高低震颤,各有特色。
文慧咽入喉中鲜甜,名指已不受控,唯有靠强大的意志和麻木的弹奏支撑着,只要坚持到琴会所定曲目的篇幅时长,便可以小节间隔作为结束。
其他人发现不了,可对手的变化却瞒不过场上的那尊“冷面菩萨”——虞思瑜。
虞思瑜早在拨音和按音几处震颤察觉到古怪,更别说整张脸都煞白的文慧娘。在她看来,对面女子鬓发被冷汗浸湿,紧贴着额头和脸颊,略显狼狈,手臂有些僵硬着,十指虽然还是灵活变换,但看得出是在颤抖,紧敏的双唇似乎在忍受什么痛苦。
虞思瑜动动嘴唇,几次欲言又止,直到最后一个小节音落,她双瞳反射出那张汗湿的雪白小脸从鼻子淌下两道鲜红,艳丽的血刺得她瞳孔放大,眼前一片血雾将她猛然原地惊起,张嘴欲呼之时,已有一道白色比她更迅猛地从天而降抱起倒地的女子。
文慧直到最后一个音结束,才松了口气,正想启唇微笑却喷出苦苦压抑的一口血,实在支撑不住的她,唯有借倒下之势猛推开她下山临行前师父赠送的古琴。
可还是避不及,星点血迹斑斑琴上,还有面容色变的对手。
她睁着大眼睛,疼得直哆嗦,身体都倒下却还是不愿意失去意识,她迟钝地感觉到有人抱起她,带着冷冷的雪气和一身怒气冲冲而来,还有一丝寒梅冷香。
师父……师父来了。
她想转脑袋看看师父,却没有力气动弹,不用想都知道师父那张雪玉堆砌的脸此刻有多冰冷,肯定比这寒冬腊月的雪还冻人。
她的余光看见高台上掀起又落下的帷幕,她的耳朵听见周围群众的惊呼和嘈杂议论,有她的有师父的,还有眼尖发现高台上动静的。
不同往日的气派以及非比寻常的氛围,让一些人精似的琴师嗅到了一股天威。
这一场高潮迭起的决赛,比赛结尾时却突生变故,慧觉大师第一时间出声,维持场上秩序。
他严肃看向赛场上突然出现的清冷绝尘的白衣身影以及他怀抱之人,郑重行了一礼后,又敬重地朝高台上躬身三拜。
“根据比赛规则,参赛选手身体抱恙,此局已做不得数,此场比试宣判如下……”
“慢着!”话音未落,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
慧觉大师宣判被打断,正欲呵斥。
高台上响起一道饱含威仪的声音。
“台下不速之客乃何人?缘何闯赛?”短短十字,明叱责却又暗含威压,明是问因由,实则等同问罪。
不等齐墨答复,看台客的窃窃私语便已揭晓。
“这就是琴圣啊!不愧仙人之姿”“今日真是有幸,开了眼!”“这超然物外的气质,飘渺出尘的容貌……”一时周围噪音嘈杂,嗡嗡如蝇。
被称为“不速之客”的琴圣齐墨不卑不亢,沉稳回道:“某姓齐,单字名墨。愚徒不自量力,以病躯参赛,故心急小徒儿,失了分寸。”
“哦?这么说……此乃隐瞒病情参赛,算是藐视赛规还是藐视同台竞技者?可真好大胆子!”
高台帷幕后传来威盛至极的诘问,令在场所有人心惊,纷纷猜测,这位贵人是谁?
“小徒虽有欺瞒之嫌,却非视规矩如物”
面对这宛如天威般的追责,齐墨心下已对帷幕后之人身份有了猜想,但仍从容不迫地淡然道,“她比试中违反规定之处,更未抱恙弃赛或因病中断比赛。望场上诸君明察”
齐墨不卑不亢,环视场内诸人,傲然站立。
“齐某相信琴会的诸君虽为观者,但都是经精心挑选,有造诣能公断之人,皆可凭借所听琴曲,所见琴艺之感投选出最终优胜,故而并失却公允之处。”
场中观者未有高声附和,但多数人心中已有所认同。
齐墨不欲正面冲撞高台之上的天威,抱着徒儿文慧转而面向场中剩下的另一位选手,他低头温和看向场上与小徒弟对弈的女子,语气有礼地温声询问:“这位琴友,不知你如何认为呢?是否觉得有失公允?”
虞思瑜初见琴圣,正默默打量这位传说中颇具仙人之姿的高手,冷不丁被问,只好直视对方的视线。
传闻中琴圣一身白衣翩然若仙,身姿飘逸,容貌俊雅,当世双,果不其然。
她适才打量的目光未引起这位盛名远扬的琴圣不虞,对方的温和有礼,令虞思瑜心中颇有好感,故以晚辈之姿,躬身行礼道:“晚辈不觉有失公允,文慧琴友实则乃竞技曲毕收势后,方力竭倒地,比试过程晚辈不曾察觉有异……”
她顿了顿,开玩笑道:“晚辈未见其病态,自然也谦让舞弊嫌疑,更遑论刚才是晚辈先弹一曲,若文慧琴友真是带病坚持,倒是晚辈有占便宜之嫌。”
齐墨见这位冷清清的姑娘神色冷淡,面对场中变动也依旧镇定自若,原想可能要多费些口舌,结果出人意料,这位姑娘看着面冷实则心善。
他这下算是宽了心,眉眼更加柔和,冲虞思瑜微微一笑,随后对着场中观众高声道:“自古以来同台竞技者,当以对手意愿为先视为尊重,方是评断之准则。既然这位琴友并未觉有失公允。齐某不才只愿请大师公正判决,也请在场的观友能够秉公投票,以琴道技艺表决最后的胜者,才是公正。”
最后一句,齐墨已经是定下心,决不允许任何人推翻重赛,就算是那高台上真是天胤帝王也权置喙。
虞思瑜也似有意让所有人听清,随即附和大声道:“既比试已结束,输赢全凭场上听者公断,胜负我虞思瑜坦然受之。”
这一番话里的自信和坦荡大气令场上众人大声称好,掌声如雷,竟不输比试的喝彩鼓掌。
高台帷幕动了动,隐约可见有侍从躬身,随后两侧帷幕掀起,天威之仪显露,早已知道真相的慧觉大师率先朝拜:“圣主万安,圣后千福。”
高台之下,观者一片哗然,纷纷下跪行礼。
齐墨抱着文慧,屈膝行跪拜礼,参会者也反应过来,皆跪在齐墨后侧,其余琴师纷纷跪地,台下眼尖群众更是跪地高呼——“圣主天寿,护佑千秋。”
三呼之后,高台之上的被称呼为“圣明之主”的天胤帝王抬手示意道:“诸位免礼。”
跪地众人这才低头站起,一人胆敢仰视天威。
随后慧觉大师被一位侍从领上高台,少顷,当他再次回到赛场上,继之前未完的宣判道:“既然比试双方都毫异议,且按赛程进行最后投標。”
在天威注视着,参与投標的听众心里对“公正”二字有更严苛的准绳和更光荣的使命,这一次的投標比前几次的谨慎,进程也更加缓慢。
齐墨怀中的文慧此刻除了虚弱,在师父的帮助下内息已经能够慢慢调息,心道:还好有师父及时赶到!
而齐墨玉容冰冷,一手撑其背,一手护心丹,暗以内功输传真气,暂时安抚文慧腹内丹田力竭的损伤,他心中气怒交加,却碍于场合不得发作。眉头紧皱,神色沉重,他刚才若非及时赶到,此刻这个小徒儿恐已吐血昏厥,人事不知,她这是在用命在赌,赌他能及时到场!实在是太可气了!
师徒两人心中各自思虑重重,场中三人如一幅静止的画,静静于场中等待公布结果。
在等待最终胜负的过程,文慧抬眼打量高台上的人,那最中间位置是天胤朝最有威仪的一国之主,他的左手边是当今最尊贵的女人,这个女人旁边坐着的应该便是武昌侯,而天胤帝王的右手边则是近年得宠的锦贵妃等人。
她目光扫视那位传闻中的武昌侯,她的未婚夫——眼神没有太明目张胆。自从知道御赐婚约,她心里对那位未来夫君还是有几分好奇探究之意,因而便多看了几眼。
高台之上,习武之人惯然敏锐,对视线的探究尤甚,武昌侯那一双敏锐洞察之眼一扫,他自上而下对上了文慧的窥视,那双眼如鹰视猎物,锋利如刀,目光如有实质。文慧只觉得被盯视的瞬间好似有什么窥破她的头颅,撕裂她的面皮,让她有种原形毕露心思被洞穿的感觉。
那种压迫感这么远都能感受得到,文慧僵硬片刻,收回视线。她心中对他的第一印象实在不好,这位真真是个凶恶之徒。
在这彼此打量的片刻功夫,决赛的投標结果已经出来了。
慧觉大师郑重公布了比赛结果:两票之差,获胜者乃太师府明珠文慧。
文慧耳边已经听不到欢呼喝彩鼓掌声,也没听清“冷面菩萨”虞思瑜对她耳畔说的一句什么话,反正也不太重要,现在最重要的是那个机会,她强自镇定地收回目光,让心情平静。这是她嫁入武昌侯府之前唯一的机会,一个可以向在场任意一人提要求的机会。
她狠掐手心让神智保持清醒,悄声示意师父放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