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走后第三日,在太师府各种珍稀药膳滋养下,文慧已经行动自如,脸色红润如常人,只不过很快,她就被送入瀚海书院学习规矩。
第七日,在年入不惑的叁夫子带领着气色不的文慧正式入学,所学课业除却她并不热衷的女红,还有一些相夫教子之道和房中之术,这些都是待出阁女子嫁做人妇前所必须学习的内容,陋习难逃,糟粕难弃。
因是文太师府的掌上娇女,又是圣主亲点的未来武昌侯府的女主人,原本理应由母亲或府中管事嬷嬷教导的事务皆被宫中派来女官接手,待遇媲美皇宫选秀之女,多对一专项整治。
好在文慧一直都聪敏善学,既来之则安之,论何种教导都顺从非常,因此也能有不少浮生偷闲的日子。
瀚海书院的武堂和医堂离她学习宫规的此间学堂亦不远,可惜琴园离远了些,她除了按例日日周而复始地听习,也时不时偷溜出去逛逛其他几门学堂。
瀚海书苑有七大学堂,白鹤堂,猛虎堂,子规堂,丹青堂,玉京堂,内训堂。白鹤堂修琴,猛虎堂习武,子规堂赋文,丹青堂作画,玉京堂谋术,内训堂女诫。虽是小小书院,但却常年为朝堂提供文才武将,更有不少宫廷乐师和丹青国手。
文慧性子确实是难得的妙人儿,内训堂众多学府闺秀,有灵秀,有端庄,有明艳,有娇俏,但像她这样狡黠机辩的确实前古人,每回偷溜回来被训责都能把借口说得义正言辞,有理有据,内训堂里的女夫子和宫里派来的嬷嬷皆头疼万分。
入学首日,文慧借院规十律并未有名言勒令要求不准女子琴侍入学堂为由,堂而皇之地携琴侍芷月一道旁听。
院规十律确实不曾明令禁止,但很少有琴侍被允许同旁听课,也人胆敢在其他夫子的课上私自携琴。因而主仆二人每回成双出现在瀚海书院庄严肃穆的课堂上,女官和夫子们也不好怒目叱责,只能瞠目结舌,敢怒不敢言。毕竟谁也不敢真的严惩和苛责这位未来的镇国大将军的夫人,更何况还是文太师的掌上明珠
大概是多年的温顺乖巧之下压抑的逆反心理,文慧娘此番所作所为多少有些叛逆,别人挤破脑袋想要留下来的书院学堂,于她而言是禁锢雀鸟的囚笼,别人都爱的侯爷,在她眼里是舞刀弄枪的莽夫。
总之,她心生不满,便视院规,将乱糟糟的情绪发泄在让她不舒心的事上,索性能做的骄蛮任性事不多,可以发泄的渠道也少得可怜,她翻不出什么滔天巨浪,也对抗不了这些常年累月的刻板规矩。
她手肘撑着学堂的乌木桌,手指放在脸颊轻轻敲打,趣,真趣,她却已经对每日的枯燥的课业生了厌倦。
不过待了几日,听了几堂课,那些规矩课业属实枯燥重复,毫意义。
今日一早,她就借口头晕,逃了。
此刻趁夫子们不留神,就偷溜到了清鹤堂琴园,她幼时曾在此琴园练过一段时日的琴艺,也听过几节学堂琴师的授艺指教。
她站在幼时记忆中的那棵大树下,脑海里回顾曾经这个地方的模样。
正在大步走来的镇国大将军侧目对跟随之人简单交代着什么,几人正准备往武堂而去,殷辰恰好目光一瞥看到眼前这一幕。
一位女子站在树下不知在望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隔着很远自然听不见她嘴里说些什么,只是看到她白皙的侧脸和嘴唇,那女子拥雪堆花似地站在树下,脚下是白的雪,浅黄的落花,树上更是碎雪里透着嫩黄。
哪怕是偏爱战场孤日残霞与旷野硝烟的他,也被眼前一幕触动内心丝弦,心道这是谁家女子?
他是镇国大将军,军中要务繁忙,如今还有御赐婚姻在身,虽心有所动,但很快又摒弃多余想法,继而往武堂阔步走去。
殷辰仅驻足片刻,可那背影就奇怪地刻入脑海,时不时想起。
直到又一日,路过此处,那树下并碎碎念的女子,他才恍然有些思念和惋惜,这股遗憾很快被另一件接踵而至的事冲淡。
可惜,那位站立树下之人并未察觉这一段插曲,也就过了令那位镇国大将军侧目的缘分。
此时此刻,思绪飘远的文慧被回忆牵入深处,陡然一声“地动山摇”的呐喊助威,惊得她三魂七魄差点出走了两昧。
差点忘了清鹤堂左侧不远处便是猛虎堂的练武场,爹爹离了朝堂后,建了这所书院后便建了此处的武馆。武馆分为内外两处,这些年也替天圣朝培育了不少武将。
瀚海书院每年文举有院试,院试前三便可参考殿试,天圣朝殿试三年一考,而能够留在朝堂的仅一人。与文举不同,武举便没那么繁琐,许多都是由所辖治的将军或主事引荐,也有部分是参与比斗,通过一次次的对擂对战获得比试的胜利。
这一声呐喊助威,让她那些乱七八糟的烦恼很快被置之脑后,她还未见过真正意义上的武斗。
这对她而言是件新鲜事,不多时文慧就爬上琴园的一处假山,坐在那高高假山的凹陷处,偷摸地静坐观看场中比斗。
今日难得放晴,冬阳和煦,
这里正好看得到猛虎堂的练武场,又有树枝遮挡,不至于过于显眼而被发现。
正对猛虎堂门前的空地约摸有十丈宽,两侧各栽十株杨柳,雪柳条条,霜白晶莹,暖阳微微,碎金轻镀,万千光条,夺目生辉。
武场打斗正酣,远远的两旁树底下或站或坐,有数十位少年郎,中央有两位气宇轩昂的少年在比试,一人执枪,一人握剑,一来一往,对招间又气劲风声扫过,时不时便惹得冬柳寒条絮絮落雪。
少年人有浑身热意,满腔热血,恨不能尽洒,那挥洒的汗珠,呼喊的热气漫出白雾,一丝丝都是年少气盛。
文慧不知为何看着此景,心中也生出一丝热切的冲动,好似那热烈的呐喊在融化心底的冷意。
那一招一式都干净有力,那一起一落都意气风发。
文慧不知不觉间便看痴了,忘了幼时她最不喜这个学堂的作风。
今日是三月初九,她侧目透过隐约的枝条看着少年人挥洒热汗的练武场,心中滋生一些以往不曾有的感受。
练武场中一人身穿金鳞黑玄甲,肩甲带金纹,吞兽威武,胸前玄铁甲片,完整如镜,名曰护心镜,镜甲周边层层叠压如鱼鳞精致紧密,正中镶金嵌玉,腹甲以金丝串连,有一兽首覆之于下,细看乃金鳞戎装加身,威武高猛,气势凌人,正是镇国大将军。
文慧心想:这位便是那日得见的未婚夫——当时只依稀辨得些许形貌,不曾仔细打量,现下人注意,正好看清这位威震四海,年少成名的国之栋梁。
青年身姿如长枪,修长挺拔,面目俊朗,声音肃穆,真气内息一听就浑厚充沛。
她幼时曾听闻不少他的事迹,他是当朝最年轻的镇国大将军,名唤殷辰,年二十余二,尚未婚娶,其父乃开国元勋之一,姑姑正是当今母仪天下的殷皇后。
文慧想起爹爹说过:此子神勇忠义,乃良人佳婿,品德皆为上乘,确实可托付终身!
她也从城中说书先生以及家丁的闲谈中了解过关于少年将军一战成名,英勇杀敌的事迹,可那毕竟是经过多方添油加醋的英雄事迹,她并未亲眼目睹,心中自是法将那位传闻里的将军与现世中的人真正对等起来。
直到此刻,她才恍然惊觉,人人称道的镇国大将军站在她看得到的地方。
但她也还记得初见时那居高临下的一眼的锐利与威压,这位将军可不好相与,稍有不慎,小命堪忧。
思虑及此,文慧的心也就紧缩了起来。
南麓城自古春深雪未融,天降飞絮胜鹅毛。尽管冬雪未消,练武场的一众男儿依旧操练得热火朝天,他们可不知那假山一隅偷窥的女子心思百转又千回,只知强身健体,挥汗如雨,似要融化这南麓城漫长而寒冷的三月,让那冬柳感受热意尽快复苏生机。
南麓城瀚海书院近年来为天圣朝供给不少优良人才,而那位武昌侯殷辰亦是趁空闲,计划为西征扩招兵士,提拔将领,广纳有报国之志的谋士俊才。
今日便是来选拔新人,顺便领略一下人杰地灵的南麓第一公塾。
殷辰身披戎装,盔甲未卸,万分威严地站在那些还未征战沙场未领教生死的少年面前,就宛如传闻的战神临世,俯瞰一干毛头小子。
他伫立于这一方小小的练武场,看着这些生面孔,直白,单纯,干净,没有经历过残酷,未涉阴沟险恶,尽管如此,这里的每一个未来都将是天圣朝带兵打仗的能手。
他一抬头,目光触及一抹未及隐藏的粉裳,目光一凛,假山上有人?!心中冷嗤,书院竟然会有女子这般胆大?竟胆敢爬高处偷窥?
他不动声色地开枝桠的遮挡,意欲看清是哪位大胆女子不顾女规,大胆妄为。
只见入目的是小巧的下颌,粉唇不染,秀挺的鼻子,有一双不的眼睛,似有流光清辉,只是此时略微放空,显得有些惆怅,那张脸白净秀美得出人意料,远看是一位极其清丽的佳人。
有些眼熟,他沉思在哪见过?
未等想起,手下已经靠近悄声传信:“侯爷,圣主殷后等人已起驾回帝都,令内官传来口谕‘六月芳菲至,黄道择吉日’还说命人带话说‘边境暂已安定,引蛇出洞不必着急’。”
殷辰眸色一沉,想到此行还有一个目的,哪里还有空去管那偷看练武的女子,回头与还在训练的学子们简单指导几句,离开前再抬头看向刚才的假山处,那人已经不在了。
谁知接下来两日,那女子又来偷看。
庚辰眼角一瞥,就发现了。
但他越注意便越是觉得眼熟,暗中观察那女人究竟意欲何为。
“将军,外面那位已经偷看了好多日,您不制止吗?”说话的是一位侍卫装扮的少年,俊秀的面庞尚有一丝稚嫩,明朗的声音带着不解。
“妨。”他没有解释,或许是为了验证那个猜想,便动了一丝包容之心,没有让她被抓包。
少年侍卫疑惑地看了看将军,又瞅了眼那假山上连续几日趴着偷窥的女子。
殷辰也偏头往那处看了一眼,可少女并没有总是将注意力放在练武场,她似乎只是觉得高处惬意,就似猫儿一般爱在高处晒太阳。
他心想,若真是一位难得有趣的女子,又何必用那些世俗之见来约束。
他究竟是希望那个女子是她呢?还是她?
如果是前者,他自诩定力非凡,或许会为那一眼短暂的心动而遗憾,却不会逾矩;可若是后者,那回帝都以后的日子似乎也不会聊了。
答案究竟如何?很快就会揭晓了。
只不过比他想象中更快。
三月最后一日,文慧又偷溜出学堂,跑到琴园的假山上晒太阳。
她眯着眼,在树枝的遮挡下,大大方方透过隐约的叶缝儿和枝条缝,把目光投看向练武场。
练武场中一人身穿锦绣华服,披着一件黑沉沉的大氅,高大英俊,气势凌人,正是那位想喝药膳的镇国大将军。
不知道是不是她视线过于灼热,文慧察觉那位将军眼神似乎扫视到这边,还定定盯了几秒。
文慧心虚低下头,暗中祈祷,看不见看不见。
见那人转开了视线,这才嘘了一口气,好好坐着晒太阳。
她一边感受冬日暖阳的温柔抚摸,一边在盘算日子,距离与那人的婚期还剩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