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
李四百坐在驾驶席,刘纵坐在后排,俩人一前一后扭着身子透过后车窗看着村民们欢送王敕,老霍和老水一个拉着王敕的左手,一个拉着右手,嘘寒问暖喜笑颜开,两家冰冻三尺的仇恨看来是被王敕给化开了。
倒不是王敕劝的那三两句话打动了俩老头,而是王敕轻描淡写找鹅的智慧,让他们两个老人自惭形秽,心服口服。活了半辈子,不如一个年轻人看的通透,既破了“案”,又捎带脚帮他们开悟了人生,这个“村警”不得了。
老霍头回跟老水说了软话,吃软不吃硬的老水反而觉得亏欠了老霍,两只鹅的事有了了结,不然十里八村不知道传成什么样。
刘纵看着跟群众应对自如,八面玲珑的王敕,疑惑地问李四百,“说王哥沉迷一件事里就法自拔,跟“草爬子”一样只管前进,不知后退,可眼见为实的此情此景……这怎么看也不像是有精神问题的人啊。”
李四百扭头看着人群里被追星一般追赶的王敕,幽幽说道,“你之前脑补的是什么样。”
“马修麦康纳那样。”
“外国的精神病?”
“你看过一个美国电视连续剧叫《真探么,男主角Matthnaghy扮演的,那个人物很阴郁,消沉,还消极。才华横溢又冷若冰霜,谁都不相信,谁都看不起,独来独往交不透,总拒人三米之外。”
“你说的是林黛玉吧。”
“队长,局长让咱们先观察观察,看王哥有没有问题。你看出问题了吗?我没觉得哪里有问题啊,很正常的一个人民警察啊,你觉得他有不正常的地方吗?我觉得他比咱俩还正常啊。人家这问题处理的游刃有余,群众基础多好,人缘多好,您有时候还有点小脾气呢。”
“嗯。”
刘纵不知道李四百从鼻腔里擤出来的这个“嗯”,是认可他所说的,还是李四百在想别的事懒得搭理他,根本是对他的敷衍,反正刘纵知道,领导都爱这么干,当领导的秘诀,就是永远不要让下面的人摸得到领导的想法。职场攻略大典第一条就是这么说的,历史上混的好的皇帝也都是这么干的。
后车窗里,老水非要把这两只鹅送王敕,王敕不要,从老霍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赶忙往警车这边走,说来真是奇怪,王敕走得快,老霍和老水跟不上,两只鹅却摇摆着追着王敕而来,好像有了感情,洗刷了冤屈,为了报答王敕,非要让王敕吃了一样。
这一幕看的李四百和刘纵瞠目结舌。
王敕拉开副驾的门,上了车。汽车提速驶离,好像慢一点,就有群众像追星的粉丝一样跟着车小跑拍玻璃拦车一样。
“头一回来吧。”王敕兴冲冲地问李四百,然后回头跟刘纵打招呼,刘纵赶忙点头。
“没往这边来过。”李四百看了眼王敕,“我们来可不是专程来看你的。”
“嗯嗯。”
“行啊你,连鹅饲料里掺的成分北里霉素都知道,知识储备够全面的。”
“村警就要全身心服务于农村啊,你让我现在包片地,论是种植还是畜牧,我都能干出个样来。我把自己变成村民,才能知道村民的事。”
“佩服啊。”
“都是杂事。”
“我看可不杂,要找线索,找证据,说辞要服人,刚才你处理的那两只鹅,事不大,但信息量可不比刑事案件少。”
“那当然,同样的逻辑,只是换一套技术。”
王敕顺着李四百的吹捧说着,俩人相视大笑起来。
刘纵急切想听到王敕对杀人案的看法,他的工作虽然偏远,但这起案件已经发动了全市的警力搜捕信息线索,王敕不可能不知道。
甚至比谁都知道。
李四百和刘纵都希望王敕主动说说剥皮杀人这件案子,如果王敕先开口,事就好往下聊了,之前李四百跟王敕说不是专门来看他的,就是点王敕一下,但王敕没接,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意。
“这段路我要骑四十分钟,这是客观的路程,但在我的主观意识里,这段路好像只有四分钟。好的东西,总是非常短暂。你看这两面布满密林的青山,多适合小动物居住,这曲折清澈的溪流,能看见大鱼和小鱼,还有这尽的田野,让人心情多么舒畅满足……”
王敕指指点点,跟李四百和刘纵介绍着沿途的景色。
“当我骑在这平坦的道路上,我就感觉它们有意要跟我融合,山林邀请我呼吸它们刚做出来的新鲜空气,美景邀请我从心里给予它们赞美,你们有这种感觉吗?”
李四百摇头,“没有。”
“那你们需要我的引导。”王敕说完,摇上了车窗,从背包里掏出一个便携音箱。
“我带你们感受一下啊。你们看。远处的那片麦田,像不像海。”
王敕边说边播放起了交响乐,“这是非常有名的小提琴之音,这48把小提琴,是全世界最顶尖的乐团里挑出来的最顶尖的小提琴高手,你看,啧啧,绵密的群感,厚实的音色,让我不由自主地觉得,这雄壮而曼妙的声音,来自这一片垠的麦田。这片弦海,被这48把小提琴翻腾着的弦海,旋律的水平起伏,和声的垂直移动,经常让我陷入到山岳一样的稳重和块状般的移动感之中。”
王敕说完,指着迈速表,示意让李四百减速。
王敕指着远方,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突然,随着旋律的高朝,路的前方出现了一座高山,他指向另一边的时候,旋律突然和缓,他所指得地平线上有一束袅袅炊烟。旋律开始攀升,恰好车开始上坡,王敕伸手够向前方,汽车爬上山坡后,一条小溪守在路旁,跟着汽车一块朝前流淌,午后阳光把溪流晃的金光灿灿,小提琴雄壮地合奏再次滚向高潮,让人感觉这山坡下的涓涓细流此刻正蕴蓄着吞吐江河的能量。
在王敕控制的车速下,三个脑袋齐刷刷地一会看这边,一会看那边,一会又看前边,王敕指挥的很完美,音乐和景色交融的比流畅自然。
音乐结束,王敕鼓掌,刘纵莫名地跟着拍手。
“这是我上班的路,但却是一段奇妙的旅程。”
“虽然我不知道这个乐团的指挥长啥样,但我觉得你比他指挥的好。要不是开车,我非腾出手来鼓掌不可。”
“这是下班的路,有点昂扬。上班的路呢,就会平实很多,更幽静,更徜徉……”
汽车穿山而过后,是一大片田地,它们被颜色分成了一块块,偶尔能看到几户干净的人家。
刘纵想着音乐结束了,现在可以听李四百和王敕说说案情了。这么大的案子,他们又好久不见,一上来就聊肯定不好找到恰当的切入角。王敕其实挺会的,放段音乐,聊聊风景,气氛融洽了,距离拉近了,从哪说起都游刃有余了。
李四百可能也这么想,所以,当王敕又开始播放钢琴曲的时候,李四百看了眼王敕,有点意外。
“其实钢琴这种乐器,演奏方法非常的单一,一百多年了,一直没有延伸出新的弹奏方式,但是古尔德不一样,你知道古尔德吗?不知道?外国人。他竟然用自己独有的弹奏方式诠释并定义了巴赫。连巴赫自己都没定义得了自己,他给定义了,就是很多曲子能写出来,但是弹不出来,老古给弹出来了,厉害吧。厉害。”
王敕干脆自问自答。
“最有意思的是什么呢,这个大师中的天才弹琴的时候总是藏在钢琴后面,架着胳膊,高兴了还腾出一只去指挥自己的另一只弹琴的手。论是音乐会还是录制唱片,他总是喜欢跟着节拍抖腿,还跟着旋律哼哼,所以咱们现在听的这版录音里面……你仔细听啊,那不是杂音,那是他不老实的腿和嘴。但是没有破坏什么,反而我觉得有了这些,拉近了我跟琴声的距离,好像他就坐在咱们车里弹着,你们有没有这感觉。”
李四百专心开车。
王敕回头看刘纵,刘纵手足措,左眼和右眼分别变成了一个“茫”字和一个“然”字。
琴声很舒缓,与沿路的稻田和菜地很匹配。
“他这个人吧,把巴赫和贝多芬弄得很透彻,比他们本人还透彻,不可思议。但他不喜欢莫扎特,你发现他弹莫扎特的时候总是即兴发挥去变奏,有点不正经,调皮是不是?哈哈,有意思。古尔德挑选的大多数作曲家以及作品与他的演绎方式有一个共通点,我不知道你们听没听出来,他非要在这些作品里展现自我的风范,自由的一套方法,好像在说,‘我从来不曾受益于谁’,狂不狂?但是人家做到了喔,要知道,没有多少钢琴家可以像古尔德这样迎战数量庞大的,令人生畏的作品,然后还能从中阐释出意义来,包括巴赫的两卷《平均律钢琴曲集,所有《组曲,二部创意曲及三部创意曲、托卡塔,英国组曲和法国组曲,当然还包括《意大利协奏曲在内的所有键盘协奏曲,他的风格热情,但不滥情,这是他毕生心力所建构的奥妙与静穆的状态……”
王敕说这些名词的时候特别溜,不像是警察,根本就是一个把乐理乐史深谙于心的音乐家。
李四百看了眼后视镜,发现刘纵也正在看他。俩人对王敕的这幅状态似乎都有些不安,所以想看看别人跟自己是不是同样的感受。
“其实特别遗憾,怎么说呢,后来自打音乐会、歌剧被资本控制以后,卡拉扬,比才,瓦格纳这些大师傅,都可避免的成为资本框架里的木偶,千篇一律地去求稳。古尔德夹在他们中间多难得啊,清流,清澈见底。”
李四百点头。
“我不说了,你们欣赏吧。”
王敕说完,音乐也结束了。
“光听我说话了,都没怎么听音乐吧,我再放一遍,哎呦,前面进入市区了,没事,从纯净到凡尘也是另一种风味,我就不给你门指挥了,你们自己感受吧。”